纪晏如端着温水进来时,韩叔已经在凝神写药方了。
他放下水盆,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床上。
药似乎起了一点作用,林遇安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那么一丝丝,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显得异常脆弱。
她安静地躺着,呼吸微弱,仿佛一碰就会碎掉。
纪晏如站在床边,高大的身影在午后斜阳里投下一片阴影,正好将床上纤细的人儿笼罩其中。
他低头看着她,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。
愤怒、不解、一丝后怕、还有被那脆弱模样勾起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……悸动。
刚才在巷子里背着她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回来了,甚至更重。
他想起她昏迷中那声委屈的“妈妈……我疼……”,想起她挡在冯招娣身前那决绝又单薄的背影,想起自己那句冰冷的“空口白话”。
“不顾自身力量的英雄主义,都是空口白话!”
——这话像回音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,每一个字都带着他刚才自以为是的锋利。
可此刻,看着眼前这具为了“空口白话”而承受了如此重创的身体,看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也流露出的痛苦和思念……
纪晏如第一次对自己深信不疑的信条,产生了一丝动摇。
力量不足,所以牺牲就毫无意义吗?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就一定是愚蠢吗?
这个念头让他烦躁又困惑。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,眼神却无法从林遇安脸上移开。
阳光透过窗棂,分割出明暗的界限,他站在阴影里,而她苍白的脸在光晕中,有种近乎透明的易碎感。
韩叔写好了药方,递给纪老太太交代着煎煮的注意事项。
纪晏如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,带着一种探究的、试图驱散心中迷雾的急切:
“韩叔,她……除了外伤,还有别的吗?我是说……她刚才迷迷糊糊的,好像说了些奇怪的话……”
他试图找出一点异常,来佐证他对她“谜团重重”的判断,也像是想给自己混乱的思绪找个出口。
韩叔收拾药箱的手顿住了。他抬起头,看向床边那个笼罩在阴影里的高大少年,又瞥了一眼床上昏睡的女孩。
老人睿智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,最终落回纪晏如脸上,带着一种洞悉的了然和淡淡的警告:
“晏如啊,”
韩叔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
“这丫头,外伤虽重,但底子……似乎有些古怪的‘根基’在撑着。至于别的……”
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,
“受了这么大的罪,身子骨虚透了,神魂不安,说些梦话,再正常不过。别瞎琢磨,也别瞎问。让她好好静养。”
韩叔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林遇安手臂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疤痕位置,只有一瞬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但那眼神里的深意,却让一直紧盯着韩叔的纪晏如捕捉到了。
“古怪的根基”?“神魂不安”?
韩叔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非但没能解答纪晏如的疑惑,反而在他本就翻腾的心绪里激起了更大的涟漪。
他猛地看向床上昏睡的林遇安,眼神变得异常锐利,仿佛要穿透那层脆弱的皮囊,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。
他想起她初来时那些恰到好处的“小白花”姿态,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……疏离,想起她对冯招娣那种超乎寻常的、近乎本能的保护欲。
“你到底……”
纪晏如的声音压在喉咙里,带着一种被谜团缠绕的窒息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,
“……是谁?”
就在这时,床上的人似乎被某种深藏的痛楚或梦魇惊扰,无意识地、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,一滴晶莹的泪珠,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,无声地洇入鬓边的发丝里。
那滴泪,像一根淬了冰的针,精准地刺中了纪晏如心中某个最混乱也最柔软的地方。
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,指节捏得发白。
那句盘旋在嘴边、带着冰冷探究和一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受伤情绪的“蠢兔子”,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,被硬生生咽了回去,化作喉间一丝苦涩的滞涩。
窗外的阳光依旧温暖,小院里的气氛却沉凝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。
只有韩叔收拾药箱的细微声响,和床上女孩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、带着疼痛的呼吸声,在寂静中交织。
纪家小院那沉凝得近乎窒息的气氛,被一阵由远及近、带着明显焦急的脚步声和呼唤声骤然打破。
“晏如!遇安呢?听说出事了?!”
人未到,声先至,是纪晏如的母亲杨淑华。
她身后还跟着个跑得气喘吁吁、脸蛋通红的半大少年,正是纪晏如的弟弟纪晏清。
母子俩刚踏进小院门,目光就齐刷刷地锁定了里屋门口站着的、脸色阴沉的纪晏如,以及屋内床上那个被老太太守着、盖着薄被、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身影。
杨淑华几步抢到门口,看清林遇安的模样,倒抽一口凉气,声音瞬间拔高,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:
“我的老天爷!这……这怎么弄的?!遇安?!乖囡囡?!”
她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,猛地扭头,那平日里温婉的眼睛此刻像淬了火的刀子,直直钉在纪晏如身上,
“纪晏如!你干什么吃的?!让你好好照顾妹妹,你就是这么照顾的?!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,人就伤成这样了?!肯定是你看顾不周,没护好她!不然她怎么会挨打受伤!”
她的话音刚落,旁边的纪晏清也像个小炮仗似的炸开了。
他年纪小,对林遇安这个漂亮又温柔的“姐姐”正是最亲近崇拜的时候,一看她这副惨状,眼圈立刻就红了,指着纪晏如,声音带着哭腔和全然的信任崩塌:
“哥!是不是你?!肯定是你没保护好姐姐!不然姐姐怎么会受伤?!废物!大废物!”
纪晏如:
“……”
他刚刚被韩叔那番话和林遇安那滴眼泪搅得心绪翻腾,脑子里还塞满了“古怪根基”、“神魂不安”、“你到底是谁”这些沉重又无解的疑问,此刻劈头盖脸就被亲妈和亲弟弟扣上了“护主不力”、“废物”甚至隐含“罪魁祸首”的大帽子。
一股巨大的、荒谬的、无处发泄的冤屈感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情绪堤坝。
他内心仿佛有个穿戏服的小人在仰天咆哮:
不是!请苍天!辩忠奸!我承认我的确有点不务正业,平时招猫逗狗是干了点,但是!我纪晏如就算再浑,也不至于欺负一个小女孩吧?!老天奶!开开眼!还我清白啊啊啊!!!
现实里,他只觉得一股气直冲天灵盖,噎得他喉头发紧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他张了张嘴,想反驳,想咆哮,想把这天大的冤枉一股脑倒出来,可看着母亲那愤怒又心疼的眼神,看着弟弟那眼泪汪汪控诉的模样,再看看床上那个无声无息、仿佛印证着所有指控的“罪证”……
纪晏如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。
他沉默了。
这沉默在杨淑华和纪晏清看来,几乎等同于默认。
纪晏如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强行压了下去。
他抬手,用食指用力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,然后清了清嗓子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、近乎刻板的清晰和无语:
“各位,”
他的目光扫过愤怒的母亲和控诉的弟弟,最终落在床上,
“咱能稍微……动动脑子,好好看看吗?”
他指向林遇安的方向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:
“看清楚,那是棍伤。碗口粗的棍子,抡圆了打出来的伤。皮开肉绽,紫黑肿胀,韩叔刚看过,说下手再重点骨头就断了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锐利地转向杨淑华和纪晏清,一字一句,清晰地砸在地上:
“我,纪晏如,是不务正业,是不着调。但我请问,我——有——病——吗?”
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。
“我要是想打她,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,指向那触目惊心的伤痕,
“就她这小身板,我要是真抡圆了给她一棍子!她根本撑不到你们来!现在躺这儿的就该是一具没气的尸体了!懂吗?!”
最后两个字,他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积压的冤屈、愤怒、后怕,以及被最亲的人不信任的刺痛,在这一刻彻底爆发。
他不是在辩解,而是在陈述一个冰冷而血腥的事实——以他的力量,若真存心施暴,林遇安绝无生还可能。眼前的伤,虽然重,却恰恰证明了他“不是凶手”。
杨淑华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血腥味的爆发震得后退了半步,脸上的怒容僵住了。
纪晏清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,眼泪挂在睫毛上,忘了往下掉。
纪晏如那冰冷的眼神和残酷的话语,像一盆冰水,瞬间浇熄了他们因心疼而生的怒火和指责。
“你……你口出什么狂言!”
杨淑华回过神来,声音有些发颤,既是惊怒于儿子的态度,也是被他话语里描绘的那个恐怖画面惊到了。
她下意识地看向床上气息微弱的林遇安,又看看儿子紧绷到极致的脸,一时间竟说不出更多责备的话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着给林遇安擦拭额角的纪老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,终于开口了,声音带着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:
“行了!都别吵吵了!还嫌不够乱吗?”
她瞪了杨淑华和纪晏清一眼,
“遇丫头这伤,是冯家那个缺德带冒烟的老虔婆打的!晏如赶过去的时候,人已经挨上了!要不是晏如把人背回来,又赶紧找了韩叔,丫头现在指不定什么样呢!”
老太太的话如同定海神针,瞬间扭转了局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