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驿路传书
小石头送账册的第三日,楚州方向传来只信鸽。
鸽腿上绑着卷麻纸,是用炭笔写的,字迹歪歪扭扭,却看得清:“已见巡抚,账册验真,三日后抵营。”麻纸的边角沾着点艾草灰——是驿站伙夫烧的,小石头说“见灰如见营,知道你们在等”。
沈惊鸿把麻纸铺在鼓面上,晨光透过纸页的纤维,在狼皮鼓面投出串模糊的字影。“巡抚姓秦,是我父亲的旧部。”她的指尖抚过“验真”二字,炭笔的涩感蹭在指腹,像父亲教她写字时,握着她的手在沙盘上划的痕,“当年黄河口缺粮,是他偷偷从楚州调了五百石粮送来,救了破虏军的急。”
李妈妈正用断琵琶的弦修补那截绣牡丹的青布,弦穿过布面的“嗤啦”声,刚好盖过远处江滩的浪响。“秦巡抚是清官。”她把补好的青布往鼓边挂了挂,布上的牡丹在风里轻轻晃,“我爹说他当年为了护粮,敢跟兵部的人拍桌子——有他在,周显的罪跑不了。”
老马蹲在鼓边磨鼓槌,是用黑衫兵的刀鞘改的,木柄被砂纸磨得发亮,顶端刻了个小小的“秦”字。“这鼓槌得磨得光溜些。”他往鼓槌上抹了点松香——是从李妈妈的琵琶盒里拿的,“秦巡抚懂鼓,当年在黄河口,他总说‘破虏军的鼓比军号管用,能把人心敲到一块儿去’。”
营里的士兵们比往日更忙了。络腮胡队长带着人在空场洒石灰,画出条笔直的通道,说是“给巡抚的仪仗走”;伙夫在灶边蒸馒头,笼屉上盖着块新布,是用老马从码头换的蓝印花布,上面还绣了个鼓形;连最腼腆的小卒都在擦拭兵器,枪尖擦得能映出人影,说“不能让巡抚觉得咱们镇北军寒酸”。
沈惊鸿却在敲“平安鼓”时,故意放慢了半拍。
不是失误,是在等远处的回应——萧彻带着人在润州城外警戒,按约定,若周显有残余势力反扑,就用箭射响营外的铜铃。此刻铜铃没响,江滩的风却带着股不同寻常的腥气,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伺。
“刚才看见润州方向有炊烟。”木合突然从哨塔下来,手里攥着块烤红薯——是伙夫给他的,“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烟,是大股人马烧火的烟,颜色发黑,混着马粪的味。”
沈惊鸿的鼓槌顿在鼓心。麻纸在鼓面颤了颤,“三日后抵营”的字迹被风吹得卷了边。“周显虽跑了,他的私兵还在润州。”她捡起块石子,在地上画润州到营盘的路线,“他们知道秦巡抚要来,定会铤而走险,想在半路劫杀——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。”
李妈妈的拐杖在地上戳出个深坑,杖头的火石蹭出点火星。“咱们得去接应。”她的左腿还没好利索,却把桑木拐杖握得更紧,“让老马带些人去黑松林,那里是秦巡抚来营的必经之路,地势险,能藏人;你在营里敲‘聚兵鼓’,让萧将军的人往黑松林靠——鼓声传得远,比信使快。”
沈惊鸿摸出父亲的兵符碎片,碎片的棱角在晨光里闪着冷光。“我去黑松林。”她把账册交给李妈妈,“你在营里守着,要是看见润州方向的炊烟近了,就敲‘警戒鼓’,让江滩的士兵回援。”她拿起老马磨好的鼓槌,木柄的松香蹭在掌心,暖得像团火,“秦巡抚是为咱们来的,不能让他在黑松林出事。”
二、黑松设伏
黑松林的松树比营盘的老榆树粗,枝桠交错着遮天蔽日,阳光只能透过缝隙漏下来,在地上投出斑斑点点的亮,像撒了把碎银。沈惊鸿靠在棵老松后,手里的鼓槌缠着琵琶弦,弦的另一端绑在树杈上——只要有动静,弦就会“嘣”地弹起来,比人眼更先察觉。
老马带着二十个士兵藏在松林深处,每人手里都攥着根削尖的桑木杆,杆梢抹了点松香——遇着马鼻的热气会化,散出的味能惊马。“这法子是秦巡抚当年教的。”他往沈惊鸿手里塞了块艾草饼,是李妈妈特意烤的,里面掺了芝麻,“他说‘对付骑兵,别硬拼,先惊了他的马,再收拾人’。”
沈惊鸿的指尖捏着艾草饼,饼边的芝麻沾在指腹,像颗颗没褪色的星。她想起父亲的兵法残卷里写“林战贵藏,露则失势”,此刻藏在松后,听着风吹松针的“沙沙”声,才真正懂了这话——藏不是躲,是把劲收着,等最合适的时机再放。
“听,有马蹄声。”木合突然按住她的胳膊,他的耳朵贴在松树干上,能听见远处的声响,“不止一队,前面的马蹄轻,像信使;后面的马蹄沉,带着甲片响,是骑兵。”
沈惊鸿的手攥紧鼓槌。弦在树杈上绷得更紧,松针落在弦上,像层薄雪。“是秦巡抚的仪仗!”她从松后探出头,看见远处的林道上,几个穿着官服的人骑着马,为首的是个清瘦的老者,须发花白,却腰杆笔直,腰间挂着块玉牌,是楚州巡抚的令牌,“后面的骑兵是周显的私兵!他们想冒充镇北军,混在后面偷袭!”
老马往松林深处打了个手势,士兵们立刻往树后缩了缩,桑木杆的尖对着林道,像排藏在暗处的牙。“等巡抚的仪仗走过咱们这儿,就动手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像松针落地,“先射马,再抓人——别伤着巡抚的人。”
秦巡抚的仪仗越来越近,老者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,在说“前面就是黑松林了,过了这林子,就到镇北军的营盘”。他的马旁跟着个年轻人,是小石头,手里还攥着那个油布包,包角露出点账册的纸边,在阳光下泛着白。
就在仪仗走到老松前时,后面的骑兵突然加速!为首的黑衫兵举刀就砍,嘴里喊着“保护巡抚!”——是想冒充镇北军的援兵,趁乱杀了秦巡抚,再抢走账册。
“动手!”沈惊鸿猛地拽动琵琶弦。
弦“嘣”地弹起来,松针“哗啦”落了满地,像突然下了场雪。老马带着士兵们从树后冲出来,桑木杆的尖对着骑兵的马腹就扎——马被松香惊得人立起来,骑兵从马背上摔下来,甲片撞在石头上,发出“哐当”的响,像面破了的锣。
秦巡抚的护卫立刻拔刀迎上去,小石头却把油布包往沈惊鸿手里塞:“快带巡抚走!账册在这儿,不能丢!”他的手腕还缠着布,却捡起根掉落的枪杆,挡在秦巡抚身前,“我爹说过‘护证如护命’,今日我就算死,也得护着巡抚和账册!”
沈惊鸿没接油布包。她举起鼓槌,在旁边的块青石板上敲起来——不是鼓,却比鼓更急,“咚!咚!咚!”的响在林子里荡开,像在喊“萧将军!这边有埋伏!”。敲到最急时,她突然把鼓槌往石板上一磕,木柄裂了道缝,却把声音敲得更响,连远处的江滩都该听见。
周显的私兵没料到林子里有埋伏,更没料到有人用石板当鼓敲。有个黑衫兵想绕到后面偷袭秦巡抚,刚跑出两步,就被突然从林外冲进来的骑兵挑翻——是萧彻!他听见石板声,带着人从润州方向赶来了,枪尖的红绸在风里飘,像团跳动的火。
“秦巡抚!”萧彻的枪挑开最后一个黑衫兵,翻身下马时,耳后的疤在阳光下泛着红,“让您受惊了!”
秦巡抚看着沈惊鸿手里的断鼓槌,又看了看满地的桑木杆,突然笑了:“好个镇北军!好个沈都虞候的女儿!”他的手按在沈惊鸿的肩上,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传过来,“这敲石板的劲,有你父亲当年敲战鼓的影子——够沉,也够准。”
三、营盘验证
秦巡抚走进营盘时,“平安鼓”正敲到第三段。
鼓音在空场里荡开,士兵们站在通道两侧,枪尖斜指地面,像两排立着的松。络腮胡队长喊了声“敬礼!”,枪杆顿在地上的“哐当”声,竟和鼓点合上了拍。伙夫端着刚熬好的姜汤,碗沿的热气混着松脂香,在巡抚面前凝成层白雾。
“这鼓敲得好。”秦巡抚在大鼓前站定,目光落在鼓面上的账册上,纸页被风掀得轻轻晃,“比楚州府衙的更有劲——带着股活气,是能聚人心的鼓。”他从怀里摸出个印章,是楚州巡抚的官印,“把账册给我,我今日就在这鼓前,验了这证。”
沈惊鸿把账册递过去,指尖的琵琶弦缠着账册的边角,像怕它飞了。秦巡抚翻账册的动作很慢,指尖在“黄河口粮——已转运至润州私仓”那页停了停,指腹蹭过周显的私章,突然叹了口气:“我就知道是他。”他的声音发颤,“当年黄河口的兵饿得啃树皮,我求了三个月粮草,兵部总说‘已转运’,原来都被他藏进了私仓!”
李妈妈拄着桑木拐杖走过来,左腿的青布换了新的,是用那截绣牡丹的青布改的,布上的“周”字被她用红线绣成了个“罪”字。“这是从他府衙后院扯的布。”她把拐杖往地上顿了顿,“针脚和账册上的私章能对上,都是他的东西。”
老马把那截黑衫兵的铜环腰牌递过去,牌上的“周”字刻痕在阳光下亮得很。“还有这个。”他指了指腰牌的内侧,“刻着‘润州卫私兵’,是周显养的死士——他们刚才在黑松林偷袭您,就是想抢账册,灭了这罪证。”
秦巡抚把账册、青布、腰牌摆在一起,在鼓面上排成条直线,像串被线穿起来的珠子。他从怀里摸出印泥,在账册的空白处盖了个鲜红的官印——“楚州巡抚秦”,印泥的红渗进纸页,在“周显”的签名上压出个清晰的痕,像给这罪定了性。
“周显的罪,铁证如山。”他把盖了印的账册举起来,阳光透过纸页,把红印照得透亮,“我会立刻上奏朝廷,不仅要治他的罪,还要为沈都虞候平反——这账册,这青布,这腰牌,都是证据,谁也抹不掉。”
士兵们突然爆发出阵欢呼,枪杆顿在地上的“哐当”声,震得空场的石子都在跳。络腮胡队长举着枪喊:“沈将军平反了!”伙夫把蒸笼里的馒头往空中抛,白面馒头在阳光下像朵朵云,落在士兵手里,烫得人直搓手。
沈惊鸿看着鼓面上的红印,突然想起地牢里的那个寒夜。那时她抱着兵法残卷,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天日,而此刻,红印的暖透过纸页传过来,竟比地牢的火盆更能焐热人心。
“该敲‘庆功鼓’了。”李妈妈把新磨的鼓槌递给她,是老马用黑衫兵的刀鞘改的那把,顶端的“秦”字在阳光下闪,“秦巡抚说你父亲当年打了胜仗,总爱敲‘庆功鼓’,敲得比谁都响——今日该你敲了。”
沈惊鸿举起鼓槌时,指尖的旧伤突然有点痒。不是疼,是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发芽。她深吸口气,空场的欢呼、士兵的笑、秦巡抚的目光、李妈妈的琵琶泛音,都像股劲,顺着胳膊往鼓槌上涌。
“咚——”
第一槌敲下去,鼓面的狼毛都在颤,声浪撞在营盘的帐篷上,又弹回来,像江滩的浪打在礁石上。
“咚!咚!”
第二槌、第三槌越来越沉,鼓点里混着她这些日子的所有——教坊司的寒、江滩的血、芦苇的韧、账册的沉,还有父亲藏在兵法残卷里的话,都被敲进了鼓音里。
敲到最急时,她突然把鼓槌往鼓边一磕,像在黑松林敲石板那样,却没裂——木柄的韧接住了这股劲,鼓音“嗡”的声荡开,连远处的江滩都传来回应,是浪打礁石的“哗啦”声,像在跟着合音。
秦巡抚突然跟着鼓点拍起手,萧彻、老马、李妈妈、木合、络腮胡队长……营里的所有人都跟着拍,掌声混着鼓音,在空场里滚成个暖团,往润州的方向漫,往黄河口的方向漫,往所有藏着破虏军旧部的地方漫。
沈惊鸿敲到最后一槌时,突然停了。
鼓面的余震还在“嗡嗡”响,像荒原在说“值了”。她看着鼓面上的账册,红印的边缘洇了点水,是她的泪,却没敢落在字上——怕晕了这好不容易等来的证。
秦巡抚走过来,把官印放在鼓面上,和账册并排。“明日我就带账册回楚州。”他的手按在沈惊鸿的鼓槌上,“上奏朝廷时,我会说‘镇北军有女鼓吏,能敲聚心鼓,可承破虏军之志’——你父亲的兵,该由你带起来了。”
沈惊鸿的指尖在鼓槌上缠了缠琵琶弦,弦的韧劲让她想起母亲绣兰草时说的“线不断,花就不败”。她突然明白,这鼓不是敲给别人听的,是敲给自己的——敲掉那些寒,敲散那些怕,敲出父亲藏在她骨子里的劲,敲成面新的战鼓,能护着镇北军,也能护着这片她长大的江滩。
夕阳漫进营盘时,秦巡抚的仪仗往楚州方向走了。沈惊鸿站在鼓前,看着仪仗的影子在荒原上缩成个小点,突然举起鼓槌,敲了段新的鼓点——不快不慢,像在数着前路,也像在和过去的自己道别。
李妈妈说:“这鼓点像‘行路鼓’。”
沈惊鸿笑了,眼角的泪落在鼓面上,和狼毛混在一起,却没觉得凉。“是‘行路鼓’。”她看着远处的江滩,浪声混着鼓音,像首没写完的歌,“路还长,但咱们有鼓,有彼此,走得稳。”